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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/6/2021

Updated: Jul 19, 2022

有人說任何人都至少在一生中的某一刻想要寫或眞的寫過詩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眞的,我只知道任何人都至少在一生中的某一刻希望時間倒流。小時候我一直想:我能夠輕易地把一個球從左邊移動到右邊,爲甚麼我不小心把一個花瓶打碎,前一秒還好好的,後一秒它就再也無法變成原來的樣子,而大人們對我的某種責難也是完全註定的了?我想伸出手,覺得一定有甚麼辦法來撤回自己剛纔的不小心,就像讓它在桌面上移動那樣簡單。但是我非常驚異地發現:我不知道應該把手放在哪裏。


後來這種感受被逐漸忘掉,而日子像花瓶那樣一點點碎掉並發出聲音。一個中學生在詩句裏面寫下「關於未來的回憶」的陳詞濫調,再然後他讀到任何人都讀過的《小徑分岔的花園》,並發出理所當然的驚歎,但他絲毫沒有把這種驚歎與小時候的感受聯繫起來。他只是注意到,這部小說描述了一部作爲謎面的、雜亂無章的小說,小說(謎面)從頭至尾沒有提到時間這個詞,而其謎底是時間。


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構思,奇怪的原因在於作者不懂漢語:古典漢語實際上就沒有「時間」這個詞。單獨的「時」並不具備抽象意義上的理解,它只是「時機」「季節」一類的含義。這樣的詞是乏味的。在現代,「時間」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一個詞和存在,伴隨着隨時隨地的談論和歎息。但時間其實僅僅是一種塑料,如今已佈滿生活和血液的每一處,卻在古人那裏奇異地缺席。無論如何,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可能仍然是存在的,但這並非因爲作者刻意回避「時間」,而只是因爲時間尚不存在。作者描寫了無數種冗長的可能性,卻仍然求而不得。其他一些流傳下來的文字試着使用「時光」這個詞來描繪事實:

時光逝兮年易盡。感彼歲暮兮悵自愍。

在現代漢語中,「時光」好像是一個已經完全腐朽的文學詞語。我很喜歡這個詞。時間和光及太陽之間建立起了某種神秘的聯繫。我想:一個完全不懂物理學的中學生去讀一點關於相對論的樸素介紹,就也會建立起這種聯繫。屈原說:

汩余若將不及兮,恐年歲之不吾與。 朝搴阰之木蘭兮,夕攬洲之宿莽。 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。 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。

後人習慣性地認爲這是一種修辭。但我覺得這並不是修辭。是因爲「時間」這個詞尚未存在,我們纔只好將它說成年歲,說成日月,說成春天和秋天。再後來李白說,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,好像纔終於成爲最直接的描述,但我覺得仍然缺少最爲關鍵的部分。我又忽然回想起小時候那種打碎花瓶的恐懼,如今這種回想也成爲了一種恐懼。那個人現在去哪裏了呢?


現在關於時間已經有了相當多的現成的說法,但人們關於世界的感受並不比古人更多或更少。只有花瓶的碎片在積累。只有日子的碎片在積累。只有瘋狂地希望時間能夠倒流的一個個瞬間在積累。我在幻想:也許時間實際上永遠是倒流的,而被創造出來的我們卻只被允許去倒着感受時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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