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草路紀事

1

在中學的六年中，我考過一場場的試，

都要打亂班級與座次，重新安排。

人們穿梭在走廊裏，找到各自的考室，

到新的位置坐下，隔排是其它班的人。

偶爾也有熟悉的面孔出現，就隨便聊上兩句，

談話的內容早已經忘記，同樣的

還有考試的內容。

仍然記得的，是考試時很少落雨，

班主任總說千篇一律的話，

鈴聲叮鈴鈴地響，人們穿梭在走廊裏。

2

我讀了六年中學，考了一場場試，

都要打亂班級與座次，重新安排。

新座位的一角貼着紙條，寫着我的名字，

於是我一張張把它們收集。

陳秋實，學號120120028，座位號0114B02

陳秋實，學號120120028，座位號0212A12

陳秋實，會考號312020160037，座位號07

……

它們躺在筆袋裏，字跡很多模糊了，

好像屬於另一個人。

3

字跡很多模糊了，很多東西都模糊了，

偶爾也會想起童年的眼睛明亮有神。

那時我指着高飛的鴿子說眞漂亮啊那斑駁的

翅膀的花紋，那種美多麼精確。

哪像現在，巷子裏熱氣騰騰的小攤，

白霧蓋上臉來，像湖水中倒映着雲翳。

或者不戴眼鏡出去走走，囫圇張望的路口，

眼見盡是陌生女人的美麗的背影，

這種美又多麼模糊，熙熙攘攘的，

好比童年高飛的鴿羣。

4

低矮的城市，沈溺於夜裏落雨。

或者，匆匆地淋濕，匆匆地抱怨，

匆匆地趕回家。

或者，躲在公園的梧桐樹下，

泥土的腥味令人着迷。

或者，你恰好帶了傘。

或者，參雜着幾點雷聲與回憶。

又或者，足不出戶，同友人談李商隱。

又或者，就這樣困頓地躺着，窗外，

雨從春天直落到秋天。

5

零九年的冬季，我寫下第一首詩，

那是語文老師佈置的課後作業。

他說：「詩要押韻。」

他說：「詩要有美的意境。」

我在厚厚的字典裏選好韻腳，整整齊齊，

一周後交了上去，從此再無回音。

那時的我十六歲，那時的我不會喜歡

二十歲的我寫的作品。

據說狄蘭•托馬斯寫詩，也是先填好韻腳，

他於一九五三年死於酒精。

6

在短暫而恍惚的記憶中，我做過

一件件令我羞愧的事。

譬如遲到；譬如抄同桌的數學作業；

譬如在地理考試時偷偷寫詩；

譬如用籃球不小心砸中了過路女生的腦袋，

卻沒有去道歉。現在的我

爲過去的我懺悔，正如將來的我

會以同樣的心情看待如今。

我知道只要我還活着，我就不會有長進，

這件事本身卻並不令我感到羞愧。

7

在長青的花園裏，我永遠是一個學徒。

我不知道是何時來到這裏，也不知道

是爲了甚麼，沾染上無用的技藝。

初生的鳥鳴叫着，在看不見的枝頭。

它使我回想起小時候母親的花草，

它們艱難地活着，輕易地死去，

像一場不合時宜的冬雨。

如今，在長青的花園裏，我休息了一小會ㄦ。

就算沒有我，這裏也夠美了，

萬物各得其所，儘管還算不上隨心所欲。

8

老師們總愛說：「你們是我教過的

最差的一屆。」那樣的語氣

總讓我感到不屑。

初中的數學老師就常說這樣的話，

他讓我罰站，讓我寫檢討，

他因我在課上下五子棋而請我的家長。

他已經去世了，請原諒我提起這些。

唯有高中的英語老師說：「你們是我教過的

最好的一屆。」那樣的語氣

至今讓我難以爲情。

9

我不知道我應當怎樣，我只做過我自己，

並不是他人；我不知道應當怎樣

成爲這許多人中的一個。

我不知道年輕人應當怎樣，

因爲我未曾年老；我也不知道老人

應當怎樣，出於這同樣的原因。

我不知道應當怎樣，當她走在我前面，

在教學樓的階梯上，儘管這天天發生；

我不知道我應當怎樣，中學早已經畢業，

不用上晚自習，我們都各自回家。

10

學校裏有一條斜穿過草坪的小徑，

本是過路人踩出來的，後來，

索性鋪上了石板。

每天去上課，我都要經過它，

就像更久之前，和祖母去領報紙

都要穿過的那段鐵路。我總是

等到有火車開過去了，纔肯離開。

現在，我又回到了這裏，

天色已晚，路燈一個個亮起來，

我也並不打算逗留太久，在鈴聲響起之前。

2013.10.10—25